引愁衔月

鸽子养殖专业户

少年游.4

  叶卿芷的家离海边不远,一会儿便到了。白橦林东西不多,把包放在沙发上,在这里转了转:“江临,你父母呢?”

  江临微微侧向白橦林这边,低垂眼帘,冷冷道:“他们都死了。”

  白橦林露出一丝不解的神色,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呃,这件事。”

  她突然迷惑了:江临对熟人的在意程度登峰造极,为何轮到她的亲生父母时,脸色极差,甚至其间还有点记恨的意味?江临脸上莫不是还有一张皮?

  “没事。”江临轻飘飘说了一句,声音细小如蚊。她手里揣着一只小奶狗,正不安分地蠕动着。

  江临在那日之后消沉过,恨不得将杳无音信的母亲抓过来,让她跪在老爹坟前忏悔。可这有什么用呢?能改变得了事实吗?

  当然是无用的。

  母亲尚未亏待过她,就连改嫁后也是如此,方方面面,除了此事,再无可指责之处。她是江南一带的美人,气质温婉,江临这副皮囊最是像她,笑笑便能勾人魂魄。在外人看来,母亲一人能把江临拉扯到大,成绩好性格好,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人。

  这话说出去,谁会信呢?

  鬼才信。

  白橦林自知此时不要打扰江临为好,摸去卧室补觉,一头倒在江临床上。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徐远洲双手拎着菜进门了。他闲散惯了,又熟悉家务事,徐南琬大手一挥,大半活计都扔给他来做。

  他忙着换鞋,抽空抬眼一看——好家伙,碰上江临了。

  没错,他与江临之间,正在冷战,关系瞬间回到三年前刚住在一起的低谷。

  江临朝门那边一瞧,也看到了徐远洲,登时扭头望着阳台,手不安分地揉搓小狗。

  抬头不见低头见,徐远洲心宽,面色不改,溜进厨房洗菜做饭。

  “喂,今天吃什么?”江临梗着脖子问道。

  徐远洲嗤笑一声,回答:“吃什么?吃你吧。”

  “你想得美!”江临怒道,咬牙切齿,“把我吃了,你就等死吧你!”

  “哦。”徐远洲语罢,哼起了民谣。

  不过江临说的很对,她死了,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早上逛了圈C岛,发现一处偏僻处有丧尸的气息,看样子还不少。江临曾与他提起人类那边的生化科学院,专门研究丧尸,貌似就是这东西。

  他听外界传闻天行者公会心怀不轨,壮大军事实力,意图取代人类,掌握政权。如此看来,天行者似乎和人类是一伙的。

  可真不是一个好消息,对于丧尸来说。

  徐远洲又想到躺在沙发上的江临,更是心生无奈。江临在公会的地位很高,但手中没有实实在在的权力,好比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娃娃,表面光鲜罢了。如果有人可以取代其作用,或者丧尸被连根拔起,那她迟早被扔在一旁自生自灭。

  以及最重要的是,江临,并不是天行者。他能感觉得到,虽然这股感觉没头没脑。

  既然这是连他也能判断的事,那么公会上面那些人怎会不知情?换句话说,他们知道了却闭口不言,还将她一个人类留在只有天行者的公会,避免引起民众恐慌是一方面,但更深层的原因定是为了自身利益。

  那他们要江临的什么?

  日暮时分,白橦林整整睡了十个小时,总算醒了。她踢了踢被子,揉眼伸懒腰,嘴上还不忘打哈欠。她从眼缝里瞟到了江临靠在窗前的侧影,道:“几点了?赶得上晚餐吗?”

  江临没偏头,淡淡道:“快六点了,差不多。”

  白橦林闻言心觉奇怪,定睛一看。

  江临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扰的丧气,眼帘低垂,上下睫毛凑到一块儿去了。她懒散地翘着二郎腿,像一摊烂泥般蜷缩在木椅上,发丝往两旁翘着,显然才吹干头发。

  白橦林试探道:“你这是……思春了?”

  江临一个趔趄,险些从椅子上滚下来。她脸上终于回来几分生气,扶额嗔怪:“姑奶奶,您看我像是思春少女吗?”

  “像。”白橦林定定道,给予她一个非常坚定的眼神,“你很忧郁,不对吗?”

  江临:我这是喜欢的什么玩意!

  她起身扑到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闷闷道:“我只是无聊,看日落而已,真的。”

  白橦林抽出被她压到的左腿,盘起双腿,手托着下颌,打量着江临。她嘟囔:“我刚才做梦,梦见你在手术室抱着一个死人,小小的,很年轻。那个人我看不清脸,但我自己说我认识。可是……我又觉得我不认识他。”

  江临哼哼了一声,不作答。白橦林认识的人多了去,谁知是哪位将死之人。

  没错,她的预言方式即为做梦。偶尔也用塔罗牌占卜,不过比不得梦境准确。关键在于,梦境离现实时间越接近越真实。凭借这项异能,她所在的城市次次挨过了丧尸潮汐的攻击,巍然屹立于不败之地。所以至今为止,江临和叶卿芷挺怀疑她到C岛的由头——是个人都不想放着走,一定会哭着喊着要她回来。

  江临没躺多久,徐远洲故意把锅碗瓢盆弄得叮铃哐当响,伴随着油烟机的轰鸣声。

  她脸顿时拉下来,手忙脚乱穿上拖鞋,骂骂咧咧跑到厨房:“天啊你快停下吧小祖宗!我还想保持对吃的热爱!”

  徐远洲厨房十八般武艺样样齐全,除了炒菜时放佐料。不得不说,他来这里后煮的每一顿饭,要么咸了要么根本忘了放盐,吃得令人一言难尽,声泪俱下。江临细细回味,发觉往日他炒菜并非如此。

  大抵是变成丧尸后,连带着味觉也削弱了吧。

  一阵兵荒马乱,三个人等下班的徐南琬回家,一起吃上饭。

  白橦林与江临挤在一张床上,望着天花板。

  江临道:“我想找点事做,太无聊了。公会除了唐正邱都不管我,想去外面,连门都没有。”

  “我还能摆摊算命,看你也不缺这几个钱,想这些干什么,提高厨艺养肥自己吧。”白橦林翻了个身,嘟囔道。

  江临突发奇想,笑道:“别说,我其实有那么一点点想弃文从医,看着也挺好玩的。”

  江临中考那年凭着英语物理双满分考入市里的前百名,稳稳升进最好的重点高中,比起白橦林平庸的学习生涯绰绰有余。不过经年辗转,正常读书也不大可能了。

  白橦林戳了一下江临,表示对她炫耀行为的抗议:“学霸了不起啊?学医要五年,你现在十六,醒醒吧。”

  “嗯。”江临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合上眼睡觉。

  江临翌日去了趟公会,神神秘秘不知在干些什么。将近正午的时候,方才返回。

  徐远洲借江临原先的帽子躲日头,正出门逍遥,如今家里就剩下白橦林和江临两个人吃饭。她们坐在茶几上,面前都放着碗馄饨,都是有些年头的搪瓷碗。

  “江临,为什么你弟弟不是天行者?”白橦林问道。

  天行者之间大都有血缘关系,一个家里扎堆冒出来。少有家中有天行者,自己却是普通人的例子。

  江临嘴上动作不停,吸溜吸溜消灭了近半,含糊不清,道:“我怎么知道,一样的刺激,我就飞升了,他没反应啊。”

  “奇怪。”白橦林放慢速度,娓娓道来,说得井井有条,“你是天行者,他不是。你和他大概有二分之一的相似度,除了父母,你和他血缘是最接近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绝对说不通。不存在他异能太奇葩连自己都不知道吧?”

  白橦林言下之意是,你弟弟可能不对劲。

  江临心想:“亲爱的,你怎么这么聪明。”

  她面色不变,擦了擦嘴,一下子把底牌全翻上面,道:“我骗你的。我弟本来也算天行者,不过——他被丧尸咬了,感染了。”

  白橦林显而易见地拉下脸,迅速吃掉了自己那份馄饨,离江临近了几分,急切道:“感染了,你救不了他?还是说,咬他的是丧尸皇?”

  白橦林是何许人也,江临底细她摸得一清二楚,自然知道江临的血对丧尸皇毫无用处。

  “不,那个丧尸已经被我杀了。”江临摇摇头,微微流露出遗憾的情感,语速放得很慢,淡淡道,“几个月后,我才知道原来可以救他的……但我已经救不了他了。”

  白橦林指甲紧紧掐着掌心,紧咬下唇。

  她忘不了自己的父母是怎么惨死在丧尸手下的。

  2012年的夏天,烈日灼灼,似乎要将整个人熔化。她和父亲在外面吃饭,漆黑如墨的太阳高挂在天空,昭示末世的降临。许多人骤然发出野兽的嘶吼,面色狰狞,如海浪般扑向白橦林。父亲隐藏天行者的身份多年,死前终于展露冰山一角,为白橦林逃出生天争取时间。

  当她跑出大门时,五官仿佛被什么东西无限放大,甚至听见了心脏无比清晰的悸动,也包括父亲最后的,微不可闻的惨叫。那一刻她很想回去,去和那些吃人的怪物拼个你死我活。

  但她不行。父亲说,她是一个没有觉醒异能的天行者——虽然他并不知晓白橦林到底拥有一个多么无力的强大异能。所以她必须活下去,回家保护好母亲,寻找一个叫天行者的公会。

  白橦林一路躲躲藏藏,幸运地躲开所有致命攻击。可回家时,大门敞开,母亲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被一只丧尸咬破了喉管,血溅了一地,浸湿了母亲的长发。

  她呆愣愣地站着,眼下两行清泪,滴答滴答掉在地上,又咸又凉。耳边阴风呼啸而过,微微拂起鬓边的乱发,传来了远方丧尸凄厉的嘶吼声。

  那时她嘴里重复着一句话:“啊,我****了。”

  泪流干了,收拾残局,留守在家,等待救援。后来等到了迟来的公会。父亲生前是公会的创始人之一,她被公会里父亲的一个朋友照顾得很好。那个人让她衣食无忧,而且并不在乎白橦林是否对公会有何利益。

  可物质上的生活再富裕,比得过活生生的人吗?谁能把她的父母还回来?

  “江临,你知道吗?”她双手微微颤抖,“我爸,我妈,都是因为丧尸死的。”

  江临一头雾水,点点头表示知道,问:“这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弟干的。”

  白橦林不可置否,质问道:“那你觉得,徐远洲杀过人吗?你难道可以肯定,他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不会杀人吗?还是说,别人的性命都比不过你那个宝贝弟弟?”

  江临心里咯噔一下,大喊不妙。她低头搅着碗里剩下的几个馄饨,入口时已经凉了。

  徐远洲杀过人,她认了,但这并不代表其他人就可以接受这个事实。从始至终,所有人,包括和徐远洲无亲无故,却向上层隐瞒他真实身份的唐正邱,都不曾表露过会对一个手上沾了人血的丧尸宽容以待。

  江临心想纸包不住火,迟早要说,伸出一根手指,坦白道:“他——他杀过人,就一个。那个人是天行者,揭穿了我弟身份,所以才……那样的。”

  白橦林眼底怒气冲天,堪堪维持着淑女形象,嘶哑道:“一个!一个就不是人了吗?你就这么纵容他?纵容一个杀人犯?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你以为你能藏得住他?你当公会是干什么的,啊?吃闲饭?”

  “公会有时间管这些吗……”江临在她的反驳下弱弱道。

  “好,我告诉你!”白橦林冷笑,“徐远洲杀了一个天行者,公会不可能不知道。万一那个人跟上面的人有点关系,公会肯定会派人调查。那么徐远洲留在那个人身上的DNA被提取出来,你觉得接下来会是什么?”

  “可是,都过去一年了,也没见得出事啊。”江临越说越心虚,不敢抬眼去对视白橦林的双眼。

  她在公会里知道的东西远比自己多,江临心知肚明。白橦林身边有的是公会高层的人物,更别说预言这件事可以帮她打开许多公会里的机密档案。至于公会的办事程序,对她而言也是小菜一碟。

  白橦林顿了顿,突然轻声说:“如果,是因为你是‘海拉’呢?我不认为他们会跟你撕破脸。而且我现在最担心的一点是,他们可能已经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如此一来,想动徐远洲,他们只会吃力不讨好。”

  江临于公会而言是一个定海神针,两者互取其利,但江临可以没有公会,公会不可以没有江临。

  外界的丧尸有多忌惮“海拉”,就多想“海拉”去死。江临除了有天行者公会作为后盾,人类的军事高层也乐意庇护她。然而公会之所以愈加壮大,是因为加入的人都可以享受“海拉”的免死金牌,不再惧怕被丧尸感染。若是没了这个噱头,流落在外的天行者加不加入其实没什么必要。

  江临慌了,脸上显露出紧张的神情,后背冷汗直出。

  她入世未深,很多事没从小泡在商业刀光剑影的白橦林通透。徐远洲真真是个软肋,掐住他,就断了她的退路。

  “江临,我衷心劝告你,赶紧和徐远洲一刀两断。”

  “等到什么人找上门来,用他的性命要挟你,想做什么都晚了。”

  “你应该知道,人啊,都是一种趋利避害的东西。”

  “他们会和一只丧尸和平共处吗?”

  江临死盯着白橦林,紧抿双唇,左手攥着木筷,好像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东西来。

  白橦林面色不改,收拾碗筷,一根一根扳开江临手指,抽出了筷子,走去厨房。她淡淡瞥了江临一眼,似乎很失望,又带着几分无奈。

  江临目光呆滞,仿佛方才白橦林扳开的不是她手,而是她的心。她微微转了一下头,对上瘦削的左手。那只手骨节分明,腕骨处有明显凸起,显得小臂更加纤细。

  她以前是拉大提琴的。如今练琴生的茧早已消退,连同多年学习在右手中指留下的小肿包。

  她十五岁仲夏发生的事情是命途之中的深深沟壑,直直劈向地心,横在道路中央,无法愈合。

  是,徐远洲有罪,他应该受到制裁。可他不是人,这一制裁,就会要了他的命。江临实在是个薄情人,如今在末世里,只有一个徐远洲作了依靠,什么样子的江临他都见过,他也欣然接受。

  所以她舍不得。徐远洲死了,便再没人记得真正鲜活的江临——她从牙牙学语的小儿长成含苞待放的少女,叶卿芷,何南禤,白橦林都不曾见过的江临。

  他们是彼此的镜子。

  手背手心都是肉,白橦林是所爱,徐远洲是至亲,即便隔了一层不堪的隔阂,那也不是谁都能比的。

  徐远洲趁江临踌躇的空当进了家门,见江临和白橦林气氛不对劲,问道:“你们是?”

  白橦林洗了碗,窝在床上午睡,正与周公谈天。因此也没听到徐远洲在说些什么。

  江临脖子僵了,缓缓抬头,露出一个笑脸,答道:“没事。”

  她的笑太能欺骗人,露出几颗门牙,眼睛弯如钩月,清澈如铃的笑声,叫谁也不会怀疑她并非发自肺腑的喜悦。这是江临母亲送给她的礼物,让她撑起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具,周旋他人。

  徐远洲略微抬眼,对上江临那张笑脸,千言万语堵在了心头。

  江临从小害怕麻烦别人,每每遇到哪些难事总要捏着藏着一阵子,以为自己能解决。但多数时候弄得一团糟,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才肯寻人帮忙。因此,徐远洲已经不知多少次看她在人前嬉皮笑脸地糊弄过去,人后为此烦心得直想撞墙。

  他想:“这次她又犯什么事了?”

  徐远洲碍于他们仍处在冷战时期,只嘴角微微动了动,道:“嗯。”

  他倒要看看,江临何时才会主动来求人。

  江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来,长长嘘一口气她并非担忧徐远洲的揭穿——她也不认为这么一个拙劣的谎言能骗到朝夕相处的亲人。江临只不过担心徐远洲可能听到了她与白橦林的争执。

  固然,白橦林为江临的安危着想,她也不会容忍与一个手上沾了人血的丧尸共处一室。如若江临执意护着徐远洲,白橦林自然是没有办法的,她不可能将这事捅到公会。

  一旦捅出去,不仅关乎徐远洲的性命,而且定会牵连江临为首的包庇者。这事过去,江临没有大碍,叶卿芷和徐南琬却逃不过惩罚。白橦林与叶卿芷向来交情很深,出于私情,她顶多给江临敲打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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