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漫长。绿叶层层交叠掩下烈日,知了聒噪地叫着,空气粘稠,扭曲大楼的轮廓,热浪吹拂起江临耳边的碎发。阳台上放置一些杂物,一台小风扇吱呀吱呀送来凉风,徐远洲脸颊上的火烧云总是消不退。每个清晨他们会端着两个小板凳一个矮桌低头写作业,笔沙沙地画着线条,时光从这沙沙声中溜走。
江临和徐远洲是表姐弟。或者说继姐弟。江临的父亲原先是徐远洲他爸的亲兄弟,后来他出了意外,江母改嫁到徐远洲家。这么说他们身上流着四分之一相似的血液。
“你饿了没?啥时候去煮饭?今天早饭吃得晚,暂时不饿,我晚点煮没事吧?嗯……下碗面?还有点剩菜。家里冰淇淋快吃完了,你自己下去买吧。”江临计算作业剩余量,起身倒杯橙汁小口抿着,杏眼微眯。
许是基因太好,姐弟俩都是难得的美人儿。但并非那种惊艳的外貌,只耐看得不行。
徐远洲停笔沉默一会儿,回忆冰箱里的食物种类,随后摇头:“不饿。过会儿吃吧,清淡点。我晚上下楼去买。”
“好啊,你洗碗。”江临去厨房洗杯子,方才写作业不说话,声线略沙哑,怕徐远洲听不见大声喊道。
“嗯。”
照在阳台上的光线逐渐黯淡许些,江临走到栏杆边望天,耀眼的日光扎进瞳孔,她当即捂住眼睛低头,流下生理性的泪水。日轮偏西高挂于顶空,墨黑逐渐从西南一角向东北蔓延,丝线分明,正处于初亏时期。记忆中确凿有新闻提过C市将经历日全食,百年难遇,日全食还有一个很酷的外号“天狗食日”。
徐远洲也看了一眼,凭借他对天文学的热爱提醒:“姐姐,别看太阳,它正常光线还是扎人的。过会儿黑得差不多了,你戴个墨镜,端盆水,看水里的太阳。”
江临点头,跑去接水。姐弟俩凑着脑袋看了十几秒,日食就没了。“这么快就没了啊。”江临摸摸鼻梁,遗憾地说。早知道用手机拍下来。
他们收拾好阳台继续写作业,江临嘀咕午饭要吃多少,傻笑着想象自己吃得吸溜吸溜的画面。
“啊,救命──”不知是谁的惨叫,江临率先往楼下看,徐远洲把客厅的望远镜拿来用。就在他们所在这栋楼几米外的一片空地上正在上演着真人版生化危机:一个妇女发疯一般撕咬着那个求救的人,他左臂被撕下一大块肉,露出了血淋淋的白骨,血液喷洒在地面,痛苦自是不言而喻。
徐远洲本来视力好,再加上望远镜观察得一清二楚,吓得寸步不移,还是江临扯下望远镜摇醒他。“姐,那是丧尸……吗?”他扭头对上姐姐的眼睛,那双眸子里倒映他的惊慌失措。江临一向沉稳理性,鬼点子多得很。徐远洲信任她,好比溺水之人坚定地抓住施救者的手。
“嗯。把门反锁,桌子挪过去堆着,收拾东西,去你卧室撕床单扎成绳子,过几天东西吃完了,爬下去。把我爸的刀和衣服收拾起,放在我卧室的黑色行李箱里头。我去煮面。对了,你最好把要用的东西全部收拾好,我再检查一遍。”江临游刃有余,全得益于她平日对世界末日的幻想,只那紧攥着栏杆不放的手暴露了内心的慌张。
是啊。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可再不能失去她的弟弟。
得亏江临家门质量过硬,四天天过去了,一只丧尸也没闯进来。但要紧的是,他们已经消耗完了所有食物,接下来必须如江临所言,沿着床单绑成的绳子下楼,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家。
“姐,咱下去能活着吗?”徐远洲显然有些害怕,离窗边远远的,生怕突然冒出个丧尸一口把他咬了。
这四天里姐弟俩也观察了外面的情形,水电气虽没有断掉,可外面除了头天鲜少有人出来。按理说政府应该派人救下这些居民,却迟迟未见身影,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手机不知为何联不了网,无法联系外界,给父母打电话,显示不在服务区。谁也靠不了,这便是他们如今的处境。
江临当然无法回答,她向来是个理想主义者,但这现实哪里容得美好的理想。她略弯腰,抱住徐远洲,头搁在他脑袋上,说:”我不知道。但我们必须要走……我会护着你的。”
她许下这个承诺,徐远洲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了些:“嗯。”
他们颤颤巍巍沿着绳索跳下地,令人起疑的是,这方圆十米没有任何一只丧尸靠近,哪怕几十米外正好路过几只,偏扭头不管。
”姐姐,它们似乎不理我们。“徐远洲比江临略矮几公分,站在她身后扯她衣袖。
”不理最好。“江临小声嘀咕了一句,抽出把短刀,”走,我们去超市。“
他们一直紧紧牵着手,后面尾随着丧尸,但并未靠近。来到附近的超市,侥幸发现还有一点抢剩下的吃食。
正当江临和徐远洲分开手去抱东西时,异变突起──那领头的丧尸突然发了狂,疾跑过来咬住徐远洲的右手臂!
”徐远洲!“江临惊叫,一张好看的小脸狰狞不堪,”滚开!“
没用了。江临七手八脚捅死了那只丧尸,抛下短剑,没来得及干呕,死死抱住徐远洲。她低头一看──他的手臂上留着几个牙印,内测伴有抓挠的痕迹,往外慢慢渗着血,殷红殷红的,隐隐有变黑的趋势。
”你,你还好吗?徐远洲,徐远洲?“江临忍下尸体的恶臭,用颤抖的手按住他手臂上方的血管,企图止血。若是徐远洲眼睛好使些,便会见到江临煞白的脸色。
剩下的丧尸成一个半圆弧状围住二人,分明渴望着汲取人血,低声嘶吼,却不上前。
徐远洲被痛感刺激得昏昏沉沉,只觉得身体里像是被火烧一般,难受得很,没有作答。他眉头紧皱,唇色苍白,呼吸渐渐变得缓慢,似乎快要投向死神的怀抱。
谁来帮帮我?江临瘫坐在地,死死盯着徐远洲不一会儿近乎结痂的伤口。
一刻已过,江临冷静许些,揽过徐远洲,半扛在肩上,吃力地拖出超市。丧尸像早已商量妥当,让出空隙放他们离开,也不追上。
她念着弟弟被丧尸咬了,带他来到附近最大的医院──J区人民医院。这里比上家门口更为严重,尸山尸海,摩肩接踵,显然医院内部还有活人驻守。它们见着江临并未如饥似渴地扑上来,反而畏惧地清出一条道来。
江临无力深究这诡异的现象,福祸相依,走一步看一步吧。电梯只上了二楼,江临已经筋疲力尽,额上几根散发被汗水拧成一团。徐远洲虽小了两岁,但她一介弱女子,实在吃不消。电梯门一开,江临前脚落地,后脑勺便对上突兀逼上的手术刀。
“是人?”她身后的人问道。
江临吓出一身冷汗,直答应:“活的,活的!”
“抱歉。”那人收起手术刀,“我是何南祁,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啊,请教。是个有文化的人,都末世了白大褂还是那么整洁。“江临。”她转身打量着何正祁,从他眉眼里找到了关键点,“你认识何南禤?”
何南祁闻言挑挑眉:“我弟。是同学?”
“岂止认识,损友兼同桌啊!”江临误打误撞扯上了关系,语调高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显而易见。她扶着徐远洲,将他靠在电梯门旁,“你能看下我弟弟吗?他被丧尸咬了。”
她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好比蚊子在嗡嗡叫。一个随时有可能变成丧尸的危险人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未成年少女,在自己的性命之间作选择,想想都是舍弃前者吧。
何南祁瞥一眼地上的徐远洲,蹲下察看他的伤口,起身说:“他顶多活两天,然后变成外面那种东西。”
无意识,只会狰狞着吸人血食人肉的弟弟。
“哦。”江临心中的答案得到确定,如释重负,眼眶边上热乎乎的,近乎是用牙齿咬出下一句,“这里还有人吗?”
“上面住院部,四十来人。”何南祁指了指走廊尽头。
江临婉拒何南祁上楼避难的邀请,让他一人离开。她拿一块湿布擦拭短刀上的血迹,盘坐在徐远洲身旁。擦完了,她自暴自弃地丢出手中唯一的武器,双手捂脸,胃里翻山倒海,一阵一阵干呕。
天地之大,可有容身之处?
徐远洲历经了火烧,此时又跌入南极冰窟,朦胧中爬向唯一的发热体──江临。后者差点蹦到三尺高,一愣,将弟弟换个好姿势虚抱着。徐远洲也不挣扎,安分得紧。
既然丧尸都怕她,那就陪着弟弟变成丧尸,如果和它们一样,还早些得到解脱。
片刻,有午睡习惯的江临睡着了。她正梦见医院外面的丧尸蜂拥而至,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摇醒了。
“姐姐。”徐远洲不知何时蹲在她面前,精神头儿不错,咧着个笑脸,把江临扔掉的短刀捡起来揣在怀里。
江临含糊应声,揉揉眼伸懒腰,转念间又觉察了不对,瞪大了双眼:”我.操,你刚才不是还要死不活吗?你还是人吗?“
仔细一看,江临的心好像被人撕成八片儿嘎巴嘎巴吃掉。殷红的瞳孔,死人般的脸色,冰凉的体温。哪里是人啊,这是丧尸!还变异了!
徐远洲早已认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逐渐收敛笑脸,沉声道:”不是人,丧尸。“
啊……总比要亲手弑弟好吧。江临安慰自己,关切地问道:”怎么样?想不想吃我?“
徐远洲闻言脸色更加不好了,一板一眼地回答:”还好。你在我眼里就像螺蛳粉,好吃,但臭得要死。“
感情是因为丧尸见着她太臭才让道啊!那万一遇上再臭也要吃的呢?江临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那什么,我先去找个美瞳给你戴着?“她边扳手指边计划着,”我要吃饭,你要吃人,然后……天呐,老弟,你这样怎么见人?万一别人要杀你呢?“
至少我不吃你。徐远洲想着,一把拉过江临,下楼,大摇大摆出医院。
今后又是何种境地,谁又猜得到呢。
他们在眼镜店找到了正常瞳色的美瞳,于大街小巷间游荡。这么大个城市,总归会剩下一点人吧?
如其所料,区里的军事基地大门列着一摞手无寸铁的幸存者,正排队干些什么,应该是检查是否被丧尸感染。
“弟啊,你打算怎么办?我倒没事。”江临低声对徐远洲说话。
这副模样或许能蒙混过关,但这异常的体温如何瞒天过海呢?这随手一摸便可觉察,哪怕是混进去了日子也不好过。
徐远洲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进去了。”
哦。确实很好。等某天被人误杀吧。
江临又追问:”你在外面,确定没人会认出你是丧尸?你都能混在那里面诶。“
变成丧尸自然有几点好处。一是不必吃喝睡眠,其次是痛感削弱,最后才是在丧尸群中来去自如。
这下轮到徐远洲没辙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虽然他确实不算人。他右手摸摸下巴,颇为难的样子。
两个半大不小的娃娃蹲在马路边沉思。
”要不这样吧。“江临说,”我进去,以后偷偷来找你,你就回家。“
徐远洲不应:”不行,万一你被它们咬了呢?“
江临心情更糟了。她烦躁地揉揉脸,没接上话,走向马路对面排队。徐远洲见阻拦无用,悻悻离开,免得多生事端。
排了好一阵,终于轮到了江临。
”填表,抽血。“那人说。
江临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唰唰地写字,在”有无特殊能力(非特长)“上填下有。然后伸出右手食指被针扎了一下,冒出微微暗红的鲜血。
那人瞄了一眼,放江临进去了。
一眨眼,他又叫住江临:”等下,你先跟我去个地方!“
江临没反应过来,被他拽着来到另一处寥寥无人的登记处,他们说了几句话。坐在这里的是一位三四十岁的胡渣大叔,凶悍模样,坐姿也十分不端正,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人不是善茬。
”小姑娘,懂异能吧?“胡渣大叔咬着烟,话音不太清晰,”实话实说啊。“
江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点犯怵,只得老实回答:”丧尸都不咬我,还绕着我走……这也算?“
大叔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吸了口凉气,看样子是被唬住了。他把搭在桌子上的左脚放下,碾灭了烟,正襟危坐,操着一口蹩脚方言:”J区第二百五十二位天行者,欢迎来到天行者公会。“
有异能的人等于天行者?替天行道?江临脑袋瓜一转,迅速接受了事实。那么这位大叔也应该是天行者吧。她贫嘴道:”大叔我叫你啥啊?好中二的开场白。“
大叔嘴角抽了抽,说:“周国义。别人都叫周叔。怎么,没兴趣?待遇丰厚着呢,像你这种异能最吃香了。”
不吃香个鬼。别人多少忌惮丧尸几分,她倒好,如入无人之境,浪到飞起。
心里这样吐槽,但她仍未安心:”天行者公会又是什么?一群天行者?“
周国义一听来了劲,叽里呱啦解释了一大堆,拍桌而起,拽过江临的左手使劲儿摇晃,搞得像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共.地.下.党.会面似的。
他说得太杂,江临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作为话痨的同桌,颇熟练地总结了三句话。
天行者公会的人皆有异能,几年前成立,最近方才公开露面。天行者出现概率极低,说千分之一尚且有点夸大,不易感染丧尸病毒,异能千奇百怪,无法毁天灭地。目前靠执行政.府.派下的救援任务度日,类似一个歪瓜裂枣的军.队。
怪不得没人救他们,居然是因为丧尸太多人手太少!从天狗食日开始,十个人九个丧尸,剩下一个多半也被瓜分了。
江临犹豫片刻,说:”我去。“
把徐远洲当成自己救下的人混进去,完美!江临都想为自己鼓掌了。